最近教育部頒佈了一項新措施。
簡單來說,以後學校不得因為服裝儀容而處分學生和記過。
對此,支持者固有,反對者亦有之。
很有趣的是,我觀察到的反對者好像大多是長輩、公務員、老師,
這種傳統上被認為是比較比較保守的人。
所謂的制服就是一群人所穿著的,相同款式的衣服。
通常制服可能會因為性別而略有差異,但是從配色和剪裁來說,大致上就是相同的衣服。
如果是長期性的穿著的,這些衣服還可能會有季節性的變化。
也會因為教學或活動的需求,而設計有用不同用途的制服。
制服讓人很容易區別出其團體的特性,
社會並因此在穿著制服的個人身上區別出制服穿著者的階級,
並投以某種社會期待的價值。
常見的制服大概包括學生制服,銀行、航空公司等公司行號的制服,
但是其實營隊的T-shirt,醫師的白袍和護士服,其實也都是實質上的制服,
因為這些衣服同樣具有代表群體、賦予社會階級的功能,
社會也對穿著這些衣服的群體投以某種社會期待的價值。
妙玉是《紅樓夢》裡面住在大觀園裡的少女之一。
她住的地方叫做櫳翠庵。
是的,她不只是美麗、清秀的官家女兒,而且還是帶髮修行的出家人。
妙玉在故事裡面是個討人厭的女生,不只是劉姥姥被她多方嫌棄,
喝過的茶杯被她嫌髒,待過的地方需要趕快打掃,
連眾人捧在手心的黛玉去了她那裡,也不免被她貶成俗人。
在故事裡和妙玉相識相知最久的邢岫烟說妙玉符合了俗語所說:
「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不僧不俗,是一種世俗與超脫的越界;
不女不男,是一種性別的越界。
妙玉既是紅塵中的名流貴媛,又是空門中傲然遺世的紅梅。
這兩種身份看似衝突,但是其實如果在她的出身,
後來又在賈家的權勢與財力的護衛下,是可能達成的。
作為一個尼姑,她被社會期待應該要修行,要穿袈裟,要落髮,
思想和心態上要遁入空門,看破紅塵。
然而妙玉不是。
雖然文本中沒有提到,但是妙玉很可能,也應該是穿著袈裟的。
在文本中提到,林之孝家的採買了小尼姑和小道姑,也替她們裁製了相應了道袍。
然後向王夫人稟報,有妙玉這樣一個知書識字會唸經,模樣極好的修行人。
所以,妙玉雖然是賈府用名帖請了來的尼姑,
終究還算是賈府的客卿,這一點該守的規矩,也就是「得像個尼姑」應當還是要守的。
但是她與其他尼姑的確不同。她帶髮修行,明麗不可直視,
有丫頭嬤嬤服侍,用著極精美又罕有的歷史珍品器具,
實質上還是過著貴族小姐的生活。
她應該要謙和,實際上卻高傲無比,連黛玉也被他貶為俗人。
她應該要心如古井,不起波瀾,卻在寶玉生日送出粉箋一張,還獨給他一枝紅梅。
所以歐麗娟老師說妙玉是雙重越界的一個人。
她是穿著制服卻不斷打破制服界線的少女。
所以曹雪芹給了她「世難容」這個曲子,縱有千般才華,終不能見容於世。
那麼,為什麼打破了制服界線就難以見容於世?
因為制服不僅代表了你屬於某一種群體,也代表一種價值期待。
所以我們會說「學生要有學生的樣子」,「尼姑要有尼姑的樣子」。
這是一種我們內心的分類收納盒。
當我們無法把看到的這個人放在「正確的」收納盒裡,我們就會產生一種不潔感。
妙玉的曲說她是「過潔世同嫌」,但是這說的是她太過不肯與世俗一同,
所以對世俗來說,這個太過「乾淨」的人反而「骯髒」了。
這種不潔感很常見,足以作為大眾對某些「社會現象」(例如同性婚姻)看不過去的解釋之一。
所以同樣地,制服本來可以作為規範一個學生的校規之一,
不服從的學生可以用記過這種最嚴厲的行政規範加以處罰,直接影響操行成績,
但是法律卻取消了學校用記過作為處罰的權力時,
某些學校的老師們頓時失去了他們的收納盒。
於是不能被收納的,不穿制服的學生無法被歸類了,不潔感也隨之而生。
接著,這些老師上報紙,上FB,在上面批評不穿校服是如何如何,
沒有榮譽感,沒有規矩,不能保護弱勢,
但是各種理由其實終究只是因為他們失去了自己的收納盒。
然而說到底,這個必須把人歸類的想像到底從何而來?
如果我們轉頭看看護理師,
護理師們說,我們不想穿護士鞋,我是護理師,我穿的鞋就是護士鞋!
到底是誰規定護理師非得穿白色的護士鞋?
白色固然帶來一種清潔感,但是底也許太厚,容易扭傷,也許不夠防滑,
一個尊重熱愛自己職業的護理師不會去故意穿高跟鞋來找自己的麻煩。
他也許不穿護士鞋,但是會穿一雙堅固又防滑的野外鞋去上班,
這雙鞋也許不是白色的,但是會在病床移動不小心壓到腳的時候保護他,
會在滿地狼籍的時候讓他不至於被針頭和玻璃戳傷割傷,
會有更好的摩擦力,讓他更順利地移動病人。
那麼,為什麼一定要穿「護士鞋」?
同樣地,為什麼我們覺得穿便服的孩子就「會作怪,愛打扮,不好好唸書」?
為什麼我們不能相信孩子會願意主動在校園內尋求服裝儀容的共識?
也許他們還是願意穿制服,只是他們可以更依照自己身體的需要,斟酌加減衣服?
之前不知何處看過某位網友感嘆,台灣或許就是因為一直都對制服和髮禁很執著,
所以無法對自己有良好的審美感,進而也導致長大後對公共環境的不夠優美無感,
前閃靈主唱,現任立委Freddy也有過類似的評論。
如果我們平心而論,是的,制服有其好處,
制服讓個人群體化,但是也弱化個人的特色,是一種加強個人融入群體的行為。
可以讓人認知到自己並不孤獨,對群體更有認同感,
群體也可以藉由制服加強其榮譽心,加強群體對個人的影響力。
在某種程度上,有這樣的人生經歷並不是壞事。
雖然在強調個人主義的這個年代,我們通常比較不認同這種弱化個人的行為。
我不是特別崇拜individualism或collectivism的信奉者,
我比較相信人生不同的時刻和不同的階段要有不同的表現。
因為人生從來不可以一概而論。
對於學生要不要穿制服,我其實不認為有那麼嚴重,
但是我們還是要請不能接受的人打開心胸,
同時,我們也得幫忙那些不能接受的人一把,讓他們找回自己的收納盒。
這群人活在「慣例」裡面,忘記自己不應該是各方面的權威。
妙玉在她的時代裡面不能見容於世,
連最最容忍女孩子,做小伏低的寶玉都不能不承認妙玉的「不合時宜」。
在已經失落的紅樓夢末尾,我們已經不能得知妙玉最後的身影為何。
只能從既存的文字中揣測,
也許終於為了生存妥協,委身一個年老的官員為妾。
然而如果妙玉活在現代呢?
我們會不會欣賞她在美麗追求的執著?她會不會是一個訂做制服的少女?
以她的見識、經歷和品味,她也許可以成為一個絕佳的設計師。
我們有沒有容納、栽培一個品味很好,
好到只要自己的外表有一點不對勁就難以忍耐的女孩的空間?
看看妙玉,她其實很有才華,只是欠缺琢磨,
沒有人好好雕琢她的個性,而這是可以透過教育達成的。
一個在衣著注意的學生不一定是不好的。
別只看麵包掉在地上的那一面吧,其實麵包的兩面都塗有美味的奶油。
給學生們在穿著上的一點空間其實並不會太過妨礙教育本體的進行,
反而可能讓他們有潛在的,不同發展的可能性。
有時候,學生只是想穿得更暖一點,更符合他們的年紀好動的本性一點。
更何況,用外在的穿著來評定一個人的品行如何本來就不對,
我們總不能一邊跟學生說,別用一個外表來評判一個人,
但是同時又用外表的衣著標準來批判他們。
既然如此,教育部的新措施又何錯之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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