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  

 

 

 

這個城市的車流一向繁忙。等著紅燈,他看了一眼手錶。一點的會議,他應該趕得及。

 

他轉進慢車道,再右轉進巷子,順利地把車子停進巷子裡那個公園下方的公立停車場。他很久沒有來到這一區,但是拜科技之賜,只要在手機裡面下載了網路地圖和停車導引的app,就算這裡和從前已經不太相同,他還是很順利地在會議前20分鐘就在附近停好車,沒有花太多時間繞來繞去尋找停車位。雖然走過去會議地點可能還得花個10分鐘,但是能夠不用在這個城市裡面找停車位,還是讓他鬆了一口氣。

 

這一區在這五年之間的的變化好大,曾經只是住宅區的此地,連鎖的便利商店和兩家速食店進駐,還有一些小小的服飾店和文創商品小舖子。然而還不像市中心的銀行、公司行號林立。市中心的這個時間總是擁擠著、充斥著上班族和外送員工快速的腳步,稍微平價的自助餐外面總是大排長龍;這裡則還還有一些行道樹的綠意和相對和緩的生活態度。

 

「真的是改變不少呢。」他想著,然後倏地停下腳步。模型店櫥窗裡的鋼彈模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耘耘之前想要很久的那個型號。耘耘曾經跟他細數這個型號的製造者是誰,作戰能力,攻擊火力,武裝配備和特殊裝置。那是他們父子倆的親密時光,常常聊得太久了,引來了媽媽的不高興:「好了好了,這個記這麼熟要做什麼?耘耘,快點去練琴,等一下練完就要去洗澡了喔。」而他也只能跟兒子說:「對,耘耘,快去練琴吧。等等爸爸再陪你喔。」耘耘乖順,雖然嘟起小嘴,卻還是乖乖練琴去了。然後他進書房,在桌邊埋進工作的資料堆裡,繼續無盡的閱讀、思考、筆記、整理,間或接聽了幾通電話。至於宜芳偶然出現在門口,那怨懟的眼神,他從來毫無所悉。

 

他忍不住推門轉進模型店,門上的風鈴叮鈴叮鈴響起來,年輕的店主人輕微浮腫的眼皮和放在桌上的咖啡說明了這家店今天才剛剛開始營業。問了價格,其實這組模型並不算太貴,於是他買下,並告訴店主是要送人的。店主於是指著旁邊別緻的、一卷卷的包裝紙,讓他挑選。他選了一種日式紋案的。店主人說,現在很多人購買模型才不是要送小孩,而是為了自己的喜好收藏,所以他們並不像一般的玩具店只用普通的塑膠袋包裝,而是可以像他一樣,選擇付費的包裝,非常大人風地,這樣可以給喜歡玩具的朋友一個驚喜。很多大人也喜歡鋼彈模型啊,對吧對吧,哈哈哈。畢竟鋼彈陪我們長大啊。一邊包裝著,店主人一邊聊著。店主手巧,快快完成了包裝,又用個細緻的紙袋幫他裝起來。謝謝,歡迎下次再來喔。店主對他離開的背影說。拉開門,門上的風鈴又叮鈴叮鈴地響了一陣。

 

他看看手錶,剩下5分鐘。他加快腳步趕到開會地點。沒有想到會花時間在模型店。

然後是工作的會議。討論接下來該怎麼做,該進行的活動,該申請的,該宣傳的,在上次的活動中沒有注意到的。你來我往,雖然今天的會議還勉強算是有效率,但是結束也已經又是5點。回頭路過模型店的時候,店主人正愉快地和幾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比劃著檯子上擺放的模型。耘耘長大之後也會這樣嗎?他想著。然而他並沒有太多的時間思考,因為後面還有工作等著他,他只能拎著模型,快步回到停車場,前往下一個地點。

 

這一天,他結束一整天的工作回到家,進門已經是晚上9點的事。他如往常,跟同住的父母親打了招呼,然後很有效率地換下衣服,盥洗。父母一向早起,所以在他盥洗之間已然熄燈就寢。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除了他自己房間的燈,屋裡全然地黑暗。

 

安靜。太安靜了。他在書桌旁,心裡喟嘆著。

 

他從紙袋裡拿出今天中午買的模型放在書桌中間。看著整齊包裝著的模型。包裝紙很好看。他想。被宜芳教得早熟乖順的耘耘,會喜歡吧?但是,宜芳走的時候那麼決絕,家裡什麼東西都沒有帶走。她唯一帶走的,只有耘耘。

 

「耘耘還是交給我照顧。你們家,我不放心。」宜芳冷然、堅決地說:「如果他長大要來找你,我不會反對。但是在那之前,請你或你爸媽都盡量不要來打擾我們。反正,你忽視了我這麼久,我想,我在不在對你來說應該都沒有關係吧。」宜芳一向把耘耘照顧得很好,教得很好,所以他從來不必擔憂。所以,不顧父母的抗議與反對,他同意了。

 

這是他能為宜芳做的一點點事,他想。但是他沒有聽到宜芳聲音裡隱藏的一點點怨恨。連這句話裡的憤恨和哀傷都沒有聽到。直到離婚一個月後,他回想宜芳所說的,才終於發現她的話裡藏著這樣的意思。他究竟什麼時候跟宜芳走得這麼遠,分得這麼開?

 

他們簽字離婚。耘耘跟著宜芳離開,去到另一個城市。

 

其實並不是太遠,想要的話,那個城市也還是可以一天來回的地方。他有孩子的探視權。但是他不想碰觸這個傷口。他不想爭吵,更不想給耘耘爸媽在爭吵的印象。宜芳要自由,他給了。但是他放不下的,是耘耘。如果中間有這麼多年的空白,耘耘會記得我嗎?他會想我嗎?他很想給自己正面的答案,又怕期待落空。耘耘,你好不好?

 

他撫觸著包裝紙。可以把模型寄給耘耘嗎?宜芳會讓耘耘留下這個模型嗎?那個父子倆聊著鋼彈的夜晚,像是一場很久以前的夢。在忙碌的工作之間,他曾經在心裡規劃著、期待著他們美好的未來,然而宜芳需要的是當下的陪伴,當下的協助。在宜芳和父母身邊,他始終因為工作無法適時地出現,適時地給宜芳支持,而他無法放棄工作。因為責任,因為家庭和社會的期待,因為經濟,他沒有任何可以放棄工作的理由。他對宜芳說,也對自己說。於是宜芳帶著耘耘離開,他被排除在宜芳未來的人生裡。

 

耘耘,爸爸想你。你會想爸爸嗎?

 

他嘆息。然後放下模型。

 

熄燈。今天晚上不工作。睡吧。別東想西想的。他跟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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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uniculu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